我喜欢丝绒酒吧,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这个酒吧的名字。我在一天半夜三更的时候,和陆天宇约在丝绒酒吧见面,他问我为什么你老要去这个酒吧?我说大概因为它叫丝绒而不叫天鹅绒吧。
陆天宇是我的“狗儿子”的教父,我猜他一直想做那条叫“富贵”的狗的“爹地”。当然这是我单厢情愿地以为,因为陆天宇只在喝多了的时候跟我表达过类似的愿望,可是酒桌上的话能信吗?虽然我知道有酒后吐真言一说。
我不是一个狂热的爱动物分子,在有富贵之前,我还经常吃狗肉煲。后来有了富贵,随着富贵与我的关系加深,我终于放弃了吃狗肉煲。
陆天宇不知道“富贵”是怎么落户到我家的,我也懒得跟他说。我只记得那天我一时兴之所致跟他信口胡说自己喜欢丝绒酒吧是因为那个酒吧的名字之后,他当即问我那你为什么不把富贵改名为“丝绒”?
当然富贵不能改名为丝绒。因为富贵这个名字不是我起的,是阿天起的。陆天宇不认识阿天,他也不知道阿天对我的意义。我现在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我和阿天的事情,我觉得我们两个像一部没头没脑的前卫电影,就那么影影绰绰地开始,到开灯上字幕的时候让人觉得意犹未尽却又确实是全剧终了。我知道好多原本没有续集的小说电视剧电影都开始有续集了,据说是应读者和观众的要求,我不知道我和阿天还有没有续集,如果有又会是应谁的要求。
我和阿天在丝绒酒吧认识,那天有一群人,丝绒酒吧总是有一群一群的人。我忘了我是跟谁去的,总之那天是一个叫老马的人的生日,去了一堆相干的和不相干的人,大家恶狠狠地喝了一堆酒,说了一些肺腑之言。阿天坐在我对面,我们互相对视了一阵,这个时候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中年人问我是不是还在上学,我说是。他就又问我是不是常来这里。我又说是。他于是接茬追问学校不管吗?我说一般不管。他便摇摇头问我多大。我恼怒之极,我讨厌这种“青年导师”,好象我是未成年人,他有义务给我指点迷津。那天老马32岁生日,我比他小一圈,我刚好20岁,大学3年级。
我其实并不经常参加这样的聚会,当时有一个特殊原因,我的男朋友的父母从一个北方县城到北京来,他们摆出十足的架子来接见我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对我说他们的儿子就交给我了,希望我毕业以后能够跟他们的儿子一同在北京工作学习,建立自己的家庭再把他们接过来养老。他的父亲尤其得意地说自己生了3个儿子,老大就是我男朋友,将来在北京,他们每年秋天的时候可以来北京和我们一起住,到秋风起黄叶飘的时候,他们就到老二家去,老二在海南工作,据说做房地产生意,甚是了得。他们计划漫长的冬天在海南居住,到夏天的时候,二老去承德的老三家住,老三没有上大学,很早结婚成家,当时住在承德郊外,夫妻两人做一个小买卖。
我听了他父亲的远大理想,气不打一处来。想得真美!我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偏偏我的男朋友是一个孝子,要求我对他父母温良恭俭让,百依百顺,我哪里做得到?我记得在他父母沉醉于过候鸟一样的生活美梦的时候,我冰冷着脸说:我还没有想过结婚呢。
我想生活很多时候是非常偶然的,假如我的男朋友的父母没有来北京,那么也许我就会在毕业以后嫁给那个来自北方县城的学历史的研究生,那么也许我现在的生活就会和我很多同学的差不多,生孩子养老人,疲倦地工作琐碎的生活。也许政治老师说的对,偶然之中有必然,为什么我偏偏那么偶然地在和我男朋友赌气的时候遇到了阿天?而且竟然把这件完全偶然的事情变成了必然?
那天丝绒酒吧的灯光很暗,我的心情和灯光差不多。我发现我身边的中年人越来越让我无法忍受,最可怕的是我在一刹那的瞬间,恍惚觉得他和我的男朋友很像——这个感觉很差,因为这使我对我的男朋友彻底绝望!一个规矩的孝子,一个靠死记硬背念了历史研究生的莘莘学子,他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呢?我要跟这样一个“未来”生活在一起白头到老,并且伺候他的候鸟一样每年秋季准时抵达北京的父母?给他生儿育女并含辛茹苦将之抚养成人?
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阿天点起了一枝烟,他点烟的时候用眉毛上挑的面部语言征求了我的意见。我本来是喝可乐的,在他点上烟以后,我改喝一种叫“血玛丽”的玩意。我身边的中年男人开始打听我的专业,我跟他说我是学习天体物理的。他很惊讶地望着我,重复我的话——天体物理?我说对,天体物理。他稍微沉吟了一阵,然后问我天体物理都要学什么课程。我说高等数学,高等物理,量子物理,模糊数学……总之胡诌了一通。我们的结束对话是他问我学天体物理毕业以后能做什么?我说算命。
阿天认为我的这个答案是那天晚上我所有的回答中最具有智慧的。他跟我表达这个观点的时候,我们正并排躺在他家的双人床上。我和他在一起的很多时候,就是躺在双人床上聊天,聊累了就睡,睡醒了就继续说话。后来我们的话越来越少,就开始在床上看书看报吃瓜子打电子游戏,我们说我们家的使用率最高的家具就是那张双人床了。
我在认识阿天之后不久就自动辍学了,我的父母悲痛欲绝。悲痛吧,他们当初上天入地寻死觅活打离婚的时候,我不也是悲痛欲绝?我把学校的那点行李扔在阿天的床上,当时阿天已经把两个旧汽车轮胎捆好,正试着往上坐。他说:感觉不错,明天再去捡两个,这样咱们就有两把沙发了。
可惜一直到现在,他说的第二把沙发也没有做出来。他就是这么一个说到做不到的人。当然也可以说是“性情中人”。
陆天宇本来是我的老板,很快我就把他搞掂,从此他就不好意思做我的老板,他不好意思做我的老板以后就问我以后打算做什么?我说我哪有以后?我的钱就够我花两个月的。陆天宇说:我的意思是问你两个月以后做什么?
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是的,自从阿天离开我以后,我做过很多事情,拉过广告,做过保险,搞过传销,卖过楼花,甚至有一阵还在一个文化公司做过策划,差点混上制片。陆天宇说我是一个天生的生意人,句句话不谈生意,最后偏偏就能把活儿拉来。其实他哪里知道我,那是我在失去阿天之后练就的本事。
我骗了陆天宇,我的钱够我花上三年两载没有问题。我不着急工作,我当年卖楼花挣的提成足够我踏踏实实地炒股票,还有我做保险时候打下的江山,老客户至少可以保证我稳稳当当的过小康日子。但是我懂得怎么对付陆天宇这样的人,他们喜欢弱一点的女人,无助一点的女人,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逞强呢?
陆天宇经常是三更半夜的时候跟我约在酒吧见面,因为他白天忙,晚上我要照顾我家的“狗富贵”睡觉,然后我才可以溜出来跟他约会。陆天宇一般开车到楼下接我,他的车到了以后给我打手机。原来他是上楼来小坐一会儿,等我简单收拾收拾再一起下楼的。自从我家的狗富贵咬了他的手指头以后,他再也不上来了。
其实,狗富贵对我也不友善,我在家里根本不穿拖鞋,我穿皮鞋;如果我要抱它,一定事先戴上厚厚的棉手套,因为他只要得着机会就一定老实不客气地给我一口。陆天宇曾经跟我在丝绒酒吧讨论过这个问题,实际上我们在丝绒酒吧的大部分对话都是以狗富贵为中心展开的。他问我:这么条恶犬你为什么养着它?
我说狗之初性本善,是我当时太忙没有照顾好它。
陆天宇觉得我的理由不成立,他说:狗富贵绝对不是纯种狗,一看就是串的。而且很可能是跟柴狗串的。
我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是跟豺狼串的又怎样?
陆天宇就这么隔三岔五地跟我坐在丝绒酒吧谈论我的“狗富贵”,每次我回到家都是天快亮或天已经亮的七七八八的时候,一进门我的狗富贵就阴沉地看着我,我觉得它的眼睛充满敌意和仇恨。我抓一把狗粮给吃,它的狗粮是几十元一袋的,比我吃的贵多了。狗富贵继续目露凶光,有时候冲我汪汪咆哮。我穿着皮鞋绕过他,进卧室以后把门当着它的面关上。狗富贵这个时候如果一定要进来,我就用脚把它踢出去。如果我对他稍微一心软,他就会把我一个早上弄得鸡犬不宁。他会窜上我的床,在床单被子枕头上乱踩乱咬,如果我伸手抱它,它就会跟我殊死搏斗。
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留这么一条和自己作对的狗!它不过是阿天留给我的一条狗命。
我的父亲有一天与我在王府饭店的前厅相遇,当时我坐在那里衣冠楚楚地等陆天宇,结果看到我父亲和一个妙龄女子刚巧坐在离我不远的一个角落里。我的父亲认出我是他久违的女儿的时候,表情有点尴尬。其实有什么呢?人之常情嘛,父亲也是人呀!据说他最早的时候是在部队搞宣传的,我妈妈是军区文工团的,听人家说他可是下了一番苦功夫才追到我妈妈的。他们后来谁对不起谁我不知道,反正他们挺对不起我的。
我在上大学前的那一年,家里几乎天天硝烟弥漫,最后还是我第一个搬出了家。他们总算够意思,等我上大学以后才正式离婚。离婚后我判给了我妈妈,我猜想我妈妈之所以要我是为了在分割财产的时候占点便宜。他们离婚以后,谁都不情愿给我钱,开始我还找他们要,还哭,后来就不要了,也不哭了。尤其是在跟了阿天之后,我就不跟他们来往了,他们觉得白养了我这么个女儿,我想假如父母能挑,我瞎了眼找你们做我的爹妈!!
父亲现在是小有名气的制片,他看见我以后,面部肌肉僵硬。与他在一起的妙龄女子正好背对着我,她大约是感觉到了什么,于是回头向后看。我认出了她,那张脸让我轻而易举地想起一种品牌的卫生巾,她为什么去做卫生巾的广告?她并不知道我是谁,不过她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的时候,我相信她心里一定是误会了。
后来我的陆天宇到了,我从来没有那么亲热地挽着陆天宇施施然站起来。我们正要离开的时候,我的父亲干咳着带着那个妙龄女子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我父亲面对年龄比他小不了多少的陆天宇镇定自若,他一边递名片给陆天宇一边自我介绍:认识你很高兴,我是章潇潇的父亲。
陆天宇比起我父亲的从容不迫显然有些失礼,他忙说:章总,章伯父,我是章潇潇的朋友。
站在我父亲旁边的妙龄女子恢复了自信,那种自信仿佛在演示“即使在不方便的日子里”,因为有了XX卫生巾,所以同样可靠保险一样。唉,可怜的卫生巾女孩。
我的父亲人到中年小有名气之后,突然对我恢复了责任感。他甚至有一天到我住的地方看我,他不喜欢阿天留下的“狗富贵”。当然“狗富贵”在他一进门就冲他一阵狂吠,后来又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把他的裤脚叼住,直到撕开口子仍不罢休。
我最后戴上手套把“狗富贵”抱到厨房然后手疾眼快地把厨房门带上这才结束他们之间的恩怨。
我的父亲悲哀地看着我,他说你就和这么一条狗生活在一起?
我说是。
我的父亲说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我说我这不是有了。
这个时候,我的那条关在厨房的狗开始咆哮,凶狠而无赖。
我的父亲叹口气,他说你是我女儿,我过去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好,你是我惟一的孩子,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狗富贵一次一次地往门上扑。唉,我真想对富贵说你是我惟一的一条狗,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可惜狗不懂人话,说了也是白说。当然即使狗富贵懂我的意思,我想我还是说了白说。就像我的人到中年的父亲,他这个时候来关心他的女儿,图什么呀!费力不讨好。
情至深处人孤独。最后我略现孤独的老爸爸问我需要不需要钱,我说小时候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个神仙能点石成金,他给一个很贪婪的人点了很多金子,那个贪婪的人仍然不满足,对他说想要他的手指头。
父亲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跟他解释说没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黑社会的,要手指头干什么。
父亲处心积虑地把话题绕到陆天宇上面,他说你要是想要手指头,陆天宇就是你的手指头。
陆天宇跟我约在丝绒酒吧,他喝多了就跟我谈婚论嫁。我说可以,我得带着我的狗富贵。他说知道,那是你儿子。我说你真知道?他说真知道,那条狗要跟你没有点特殊关系,你会一直养着它留它到现在?
我想陆天宇一点都没有喝多,我和他婚姻的实质障碍就在狗富贵上面。我已经养了富贵三年了,其中的一个半月是和阿天一起养的。最初的两个星期我称呼阿天为富贵他爹,阿天称呼我为富贵他妈。后来富贵他爹跟富贵他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富贵当时只有2个星期大。幸亏富贵是个串种,生命力强。富贵他爹对富贵他妈说我养一条狗还得养活狗娘,太他妈的累了。富贵他妈流着眼泪声嘶力竭——谁要你养活了?我明天就找工作。
我现在知道我和阿天是绝对没有结果的。他认识我的时候在朋友的一个影楼里帮忙,我们分手的时候,朋友的影楼频于倒闭。我们在一起的共同生活达半年之久,他离开我的时候毫不负责。他没有给我任何解释,甚至没有收拾行李,他就开门出去了,就像我们无数次吵架之后他做的那样,他开门出去下楼,所不同的是那天他关门的时候,富贵从黑暗的角落里窜出来对我又撕又咬。
我想我这一生也许谁也不欠,但是我欠富贵的。它的狗童年一半是在争吵中度过的,另一半是在我的漠视冷淡忽略中挨过的。它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自己跟自己玩,它刚来的时候是欢喜被人抱的,但是在一次我和阿天在激烈争吵中,阿天突然把富贵从我怀里抢过去,一把摔在地上,嘴里喊着:“不过了!”
从那次之后,富贵见到伸过来抱它的手就惊慌失措,它非常不习惯在人的怀中,如果谁抱了它,它一定会恩将仇报得什么咬什么。
我跟陆天宇在丝绒酒吧聊到很晚,我们总是聊到很晚,基本上聊到最后的时候,陆天宇的酒就完全醒了。不过那次我跟他说我欠富贵的时候,他一下子喝了一大口杰克丹尼,喝过之后就跟我说:你是说你的童年很不幸?
我说不是,是说我的狗富贵。
陆天宇哦了一声。后来他说他酒醒了,可以开车送我回家了,我说咱们别这么没完没了的了,你说咱们怎么办?
他说要是狗富贵真的是你的儿子,我可以考虑咱们娘仨一起过,可是它是一条来历不明的杂种狗。我一想到这一点就会疯。
最后陆天宇带着狗富贵去郊区一个狗场,他对我许诺他的一个朋友在那个狗场,他们会好好照料狗富贵,而且狗富贵在狗场还会结交许多新朋友,逐渐医治由于童年不幸而导致的心理疾病。我同意了,并且答应在丝绒酒吧等他班师还朝。那天我请了很多人,甚至有我的父亲和卫生巾女孩,我希望他们能目睹我的世纪订婚。
可是一直到很晚很晚,陆天宇也没有回来。
他出了车祸,与狗富贵一起遇难。我听警察描述了事故现场之后,非常后悔。狗富贵的确是条恶犬,陆天宇死得太不值了……